“白熊,你可知现在永城县的粮价?”
永城县衙的厅堂中,李元问着垂手站在大厅中央的衙中押司。
白熊腰更弯了一点,谦卑的答道:“小人知道。”
“眼下都已经是九月,粮价却还是一百三十五文一斗。”
“再这样下去,县中百姓的日子可就没法儿过了。”
白熊保持着沉默,并不接口,等着李元接下来的话。
“想必你也听说了,如今南面的纲粮已经运抵汴京城,纲粮运到汴京之后,粮价跌下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了,永城这边离这汴京不远,想着粮价也很快就要跌下去了。”
“听说是多亏了大人的发明。”白熊顾左右而言他。
“粮价既然要降,就不能让其再涨上来。本县有意发文,将永城县中的米价定为八十文一斗。”
“为防有人为奸,一人一次只能购买一斗,白熊你是县中最大的一家米行东主,不知你能不能当先做出个表率?”
李元顿了一顿,又道,“本官也不占你便宜,只要你愿意打这个头,本官可以在你家明年的税赋加以减免。”
“而且卖出多少,等秋粮收上来后,我就补还给你多少。”
白熊低下头去,掩起脸上的冷笑,不让李元和他的三位幕僚看到。
永城县离着汴京城有二百多里地,但白熊他与行会联络得勤力的很,消息日日传递往来。
汴京城眼下是什么样的情况,他心里比永城县的任何人都有数。
李元担心县中百姓过不下去,几乎是强逼着自己给粮食降价,但白熊觉得这位年轻的永城知县,现在更要操心的应是他的伯父才是。
发运司辛苦从南边运来的粮食,大部分都给汴京的官户买走了。
几处市易务卖粮的地方,都是排起了一里长的长队。
排上一天,就只能买上一斗粮,百姓原本的期待都化成了怨气,可是眼见着就要爆发了。
不过就是因为李相公现在已经陷入绝境,白熊才不会蠢到跟李元硬顶。
别看此时李元和颜悦色,好言好语。
如果自己不点头,保不准李相公的好侄儿就会用上强硬的手段,以维护自家的威信。
要是在快成功的时候,被当成杀给猴子看的鸡,那未免就太冤了一点。
白熊低头弯腰,拱手行礼,毕恭毕敬、老老实实的说道:“大人说什么,小人就做什么!大人让小人将粮价降下来,小人回去后就将水牌全改了,一陌一斗。”
一陌是七十八文,比起李元的要求还低了两文。
白熊此举可谓是老实听话!
但将店里的存粮低价卖光又如何?白熊根本就不在意!
他早就将手头上的大多数粮食都存放在乡下的庄子上,以待明年开春!
基本上粮商们都是将粮仓放在城外,要是全囤于城中,别的不说,这租地存粮的地皮钱就要吞吃很大的一部分利润。
老实听命的卖光了店中的几百石米面,不信李元还能有借口去他庄子上抄家去!
至于补还什么的,有最好,若是没有,看看李元还有脸再对自己要求什么。
而李元似乎没有看出来白熊的小心思,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:“如此最好,还望你尽快施行。”
白熊恭声答诺,告辞退了下去。
看着白熊离开的背影,张津立刻转过身来:“大人,白熊答应得如此爽快,其中必然有诈!”
李元嘴角扯动了一下,像是在笑,但眼神冷得如同厅外冬天里的寒风:“这一点我当然知道。”
阳奉阴违的事谁不会做,就算不违背自己的命令,李元也能为白熊想出许多变通的办法。
“看大人的样子已经是胸有成竹,想必对此局面早有所料,也做好了应对了吧?”
萧山微微一笑,问着李元,张津和柳林都望了过来。
李元点头:“是有些措施,日前钱老过来的时候,就已经就此商议过。”
现在京城粮价的问题很麻烦。
在粮商们卖力的做着绊脚石的时候,想要赶在秋收前将粮价降下去,就必须一口气放出大量存粮。
大灾还在延续,加上一直以来的徘徊在高位的粮价,哪家哪户不担心日后断粮,都想多买一些存在家里。
虽然一天一万五千石的数额,用来供给百万军民其实勉强也够了,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多买一点。
李元为此估算过、也让萧山算过,想要用卖粮来平抑粮价,少说也要一下散出百万石储备粮,甚至两百万石,这样才能将高高在上的粮价一下打垮。
如现在这般细水长流式的零卖,根本无济于事。
汴京军民百万,官户买一点、富户买一点,贫户再买一点,一天一两万石转眼就瓜分干净了。
所以有着宗室撑腰的粮商们,能稳如泰山的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,就是在逼着韩景、李承开大仓。
大仓一旦敞开,他们立刻就会降价。
不过对于眼前的窘境,李承、韩景、杨澜,还有新党一众,都不是没有预计过。
相应的应对招数,皆有所准备。
官与商之间的争斗延续了几千年。
官员遇上的并不一定都是没有后台背景的商人,官商才是最为普遍的情况。
怎么化解有着宗室背景的商人们的攻击,新党自然有着未雨绸缪的计划。
李元对白熊的一番话,也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。
对上三对好奇的目光,李元笑了一笑:“这时候也不用瞒着你们了。”
“办法很简单,就是将所有运抵京城的纲粮都平价卖给粮商,由他们转售。”
好让绊脚石不再成为绊脚石!
……...
汴京朝堂。
“卖给粮商?!”
刘惠此言一出,顿时满堂大哗。
虽然有朝规在上,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讶。
年前已经顶替犯错的白峰升任都察院左都御使的王淮霍然起立,从他位于殿门后的小交椅上站起来,恶狠狠地一扫殿中:
“君前何敢喧哗!?当知失仪之罪!”
也只有绳纠百官的都察院可以在朝会上大声插话,弹压众官。
都察院左都御使一怒之威,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。
但人们心中的疑惑却难以消弭。
只听刘惠继续说道:“如今百姓欲购官粮,只有几处可去,往往要自朝至晚,方能买到一斗,如此粮价如何能降?!”
“所以以微臣之见,不如命市易务将新近上运的纲粮以七十文一斗卖与粮商。”
“而将汴京内外的米价一律定为八十文一斗,此十文的差别,便是给付粮商的代售之费!”
这是妥协!这是退让!
听到刘惠的一番建议之后,每一位大臣都是如此在想。
看到没办法将粮价打压下去,韩景、李承为保权位,便去卖好那些奸商!
一斗让利十文,一石就让利百文,每天的一万五千石那就是一千五百贯,如果持续两个月差不多接近十万贯。
李承授意刘惠将十万贯全送给粮商,拿着朝廷的钱财来买下这一干与宗室勾结的奸商不再发难!
立刻就有人站出来:“坐视奸商盘剥百姓而不制,反与其同流合污,此乃奸邪之举!”
就连王宇一时间也疑惑起来:“李承这是要跟粮商们媾和?!”
“此乃与虎谋皮!”王宇暗自摇头,不意李承如此不智。
十万贯争如百万贯?恐怕粮食落到那些奸商手中,就由不得李承来做主了。
但王宇将视线投往站在前面的李承身上,严肃沉重的一如既往。
原本的判断却渐渐动摇,这根本不符合李承的为人!
忽然王宇心中闪过一丝明悟:“难道……”
……
永城县中。
听李元说完,一阵静默之后,萧山突然叹道:“李相公和大人的这一番谋划,甚有深意啊!”
柳林和张津都点着头,完全同意萧山的说法。
几个月的相处,使得三人已经了解李元的脾性,知道他绝不会向粮商们低头服输。
具体会怎么做,他们其实已经可以猜测得出来了。
李元笑道:“如此作为,也只是为了四个字而已。”
柳林立刻问道:“可是仁至义尽?”
“是欲取先与吧?”张津说道。
萧山沉声道:“乃是骄兵之计。”
李元呵呵笑了两声,却不正面回答谁对谁错:“很快答案就会揭晓,三位还是拭目以待吧!不管怎么说,既然那一干粮商挑起了战争,就只有你死我活一个结果。”
李元虽然语带笑意,但说得内容却让萧山三人仿佛有一阵寒流来袭。
李元竟然将粮价之争定义为战争!
李元在这次反击的计划中,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小。
他说的话,基本上就可以说是李承的意思。
既然是战争,那就如李元方才所言,结果只有你死我活!
这代表着大周的宰相李承,绝不会对粮商们宽纵半分。
天色将晚,李元送了萧山三人离开,又回到厅堂中坐下。
他们的回答其实都沾边,但只是对所用手段的评价,并没有说到本质。
宁静的厅堂中,火盆内的木炭燃着幽蓝的火光。偶尔有木炭在火中噼啪一声,除此之外再无杂音,只有李元的声音低低:“其实裹挟民意更恰当一点啊!”
……
退朝之后,只用了一个时辰,刘惠在朝中的发言,以及得到天子允许的结果,就已经传到了粮行会所之中。
听到这个消息,大行首石光的脸色全都变了,其他几个行首也几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。
既然朝廷将售粮的权力转交给自己,又给了每斗十文的差价作为补贴,他们就再没有高价卖粮的权力。
如果还想坚持着一斗一百三十五文的价格,那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,天子和朝堂绝不会容忍。
但关键的问题还不在这里,而是潜藏在背后的李承的真实用心。
石光手脚冰寒,从没想过李承下手竟然这般狠辣,过去一百多年,什么时候将刀子挥到宗亲们的头上?
反了天了!反了天了!!
就算过去李承强行推行宗室法,也只是砍俸禄,砍亲缘,没说要砍人头的,所以自家才会有恃无恐。
但李承指使刘惠在朝会上出此提议,分明是要他们这群粮商的小命。
脑中晕眩不已,石光眼前一阵发黑。
无穷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!
本来看着没剩几天就到秋收,成功就在眼前,只想着再拖上两日,并不会有什么大碍,拖不起的是李承才对。
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么一拖,竟然就要将自己的小命给拖没了。
石光能推断出来的,大部分行首都能推断出来,一个个便如丧考妣,失魂落魄!
但还是有人没有看明白李承的险恶心意:“将李相公给的米麦卖完便关门就是了,怕个什么?”
“哪有那般简单?!...呕...”
石光噗的一口血竟然真的给吐了出来了,唇齿间鲜红一片,面色狰狞。
颤抖的手指犹然指着那名蠢货:“你说卖完了就卖完了,到时候挤在门前的百姓谁会相信?”
“要是闹出事来,你说李承敢不敢将所有的罪名栽到我们身上?!到时候,谁还能保着自己的项上人头?!”
这一下,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李承的心狠手辣,变法的相公如何会按着旧时的规矩来?!
“那……那该怎么办?”
“放开所有的仓库……”
石光心头火烧火燎的直喘气,勉力的说着,“有多少就卖多少,身家性命要紧!”
从诏令公布的当天开始,汴京城中的每一家粮店前,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。
官府运来的粮食被一扫而空,而刚刚买到米的百姓,将之送回家后,转而又排到了队列最后。
许多人排了一次又一次,眼下的旱灾人们都看在眼中,就算家里只有两口子,也恨不得囤上七八石够吃一年的粮食。
这一份需求,即便是为官府代售的粮食和店中的库存都加起来也供给不了。
很快,大大小小的粮店门前的队伍就停止了移动,粮店掌柜和伙计们不敢挂出了售罄的水牌。
只好纷纷出来劝告正在排队的客人:“各位,小店的米面现在都已经卖光了,还请少待片刻,要不过一阵子再来也行。”
可是有人不买账,尤其是在队伍中排到快到自己的时候,竟然被告知已经卖光了的人们更是火冒三丈:“这两个月,你们也赚够钱了,现在李相公为了让你们讲点良心,又贴了多少买路钱,你们还想怎么样?!”
“囤着粮不卖,当真要俺们身上的钱都刮光吗?!”
李承现在跟宗室勋贵那可是死对头,汴京城里有谁不知?
京城百姓说起政治秘闻来,比起外地的官员都要门清。
在无法降下汴京粮价的情况下,李承将粮食交给汴京粮行来转售,人们都道这是宰相为了不动用大仓而向粮商们认输了。
粮价由此而降,但降下来的米面依然难以买到。
原本对李承的怨恨,这下全都转移到粮商们的身上。
“只是一时还来不及运!”
米店的掌柜尽力分辨着:“还请各位少待一阵,运粮的车子一会儿就到了。”
“拖延时间谁不会做?哪个又会信你们?!等你们一次十几石,一次十几石的将粮运来,俺们要买到的米,都要等到明年了!”
没有哪家粮店的存货能完全满足百姓们的需求,而百姓的耐心却在这两个月的物价腾飞中给消磨得一干二净。
想要将足够的粮食运到城中,粮商们已经发动手上所有的运力,但对于所有在粮店前排队的百姓们来说,却全然是杯水车薪。
也便如此,同样的争吵就出现在每一间粮店前,甚至有几间粮店还发生了民众冲入店中打砸的情况。
不管是粮店里的存粮是真的卖光,还是假的卖光,只要百姓有所不满,即便仅仅是在粮店之前喧哗,落到有心人手中,也足以钉死粮商们的罪名。
而百姓们的不满,却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!
先是灾情引得粮价高涨,等到南方的粮食运抵汴京后,粮价还是下不来。
先给个期待,然后又是一盆冷水,一次、二次,这怨气就是越积越重。
由于李元与钱参的策略,民众的怨气已经成功转嫁到粮商们身上,不像针对朝廷那般让人会觉得心里有忌讳。
百姓将心中的不满宣泄出来,这件事岂能避免?
“依仗裙带之势,恣意取财,以至于民怨沸腾,如鼎中汤滚,难以遏抑。”
在皇帝面前,李承厉声说道:“京师不稳,天下难安!”
“石光等一干在官粮商以一己之利,致使京中民乱,当追夺其人出身,重治其罪,以儆效尤!”
粮商们哪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?
物价高涨致使百姓不安那是实打实的,他们高价卖粮也是实打实的,罪名洗都洗不掉。
当他们没有在纲粮抵京后的第一时间将粮价降下来,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。
此案一出,连续两月物价高涨的罪过,便由粮商们全盘承受。
韩景、李承身上背负的民怨则散去了不少。
面对汴京粮商这一个堵在路前的绊脚石,李承只有两条路可以走。
一条就是用海一般多的粮食淹过去,另一条路就很简单,直接将绊脚石给挖掉。
李承变不出粮食。
直接开大仓卖粮那是不可能的!
李元也知道,后世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没有硝烟的冷战中,胜利的一方是靠着极端充沛的资源才做到的。
能选择的当然只有第二条路。
这个方案,早在开始准备利用广船从南方运粮进京时就已经决定了下来。
由钱参起头,李元则进行修改和完善。
钱参这些幕僚,乃至如今朝中所有的官员,都有一个很大的缺点,或者说历史局限性,就是不敢发动群众,而李元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。
另一方面,由于年龄以及性格的因素,李元对于官场上的规则都没有多少忌讳。
喜欢将敌人一下打死,而不是你来我往的纠缠。
原本的情况,直接处置粮商是不可行的。
看着百姓身处物价飞涨的困境,宰相却不开大仓平抑粮价,反而逼着粮商低价贩卖,道理上怎么都说不过去!
自身不正,如何能服众?!
此事如何又能做到名正言顺?
在过去的百年里,都是先由朝廷放粮,然后再严令粮商降价,哪有硬来的先例!
粮商们的后台都不会心服口服,必然有的闹腾。
而且这等粗暴的做法就算粮商们不能硬顶,也能软招将之拖延。
但当南面的粮食入京后就不一样了。
此前所有的人都是用民生、民心为借口来攻击相公,百姓们的怨恨都由不肯开仓放粮的宰相承担。
可纲粮抵京后,粮商还不立刻降价,背离民心的已经变成了他们。
所以李承要做的,就是彻底的将宰相身上的怨恨丢给粮商,将自己给摘出去。
使怨有所归,这一次争得就是大义的名分!
轻易的说服了天子!
皇帝其实也对不断挖着大周根基的亲戚们厌烦透了,有了能搪塞宗亲与皇后的借口,当然只会点头。
朝廷对于粮商们的处理速度便是极快。
九月中,天子下诏,根究汴京粮行囤积居奇、戕害生民的不法之举。
九月十八,汴京粮行自大行首石光以下总计三十七家粮商就同时抄家,查抄并没入官库的粮食不计其数,有传言说甚至接近百万石。
九月二十,开封府、审刑院、都察院在天子严令下,展开三堂会审。
二十五日,在京诸仓敞开卖粮,以七十八文一斗的价格一次投放市场超过百万石,并且不再限制购粮数量,汴京百姓聚集承天门前山呼万岁。
同一时刻,李元踏进县衙前庭:“汴京势力最大的行会完了。”
昨夜汴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,粮行行首们被羁押后,他们的县主夫人们曾想到宫中哭诉,却被曹皇后拒之门外,据说连县主她们也在株连之列,一个都别想逃过。
“不知会怎么判了,可不能轻了!”
柳林对商人们全无好感,对于囤积居奇的粮商们的下狱治罪拍手叫好。
“大概明年才会有判决,不过领头的几个当是绞刑无疑,其他则是流放,是否罪及全家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情了。”
李元说着,脚步突的一顿,白熊竟然就跪在屏门前。
跪在通往前庭的屏门前的永城县押司,在冬日的寒风中冻得脸色铁青,胡须上缀满了白霜。
又没有戴帽,花白的头发也曝露在风中,一丝一缕的乱发随风飘着,看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。
这已是白熊在县衙中前下跪的第三天。当天子下诏根究粮商不法之举的次日,白熊就跑来向李元请罪。
但李元一直没有理他,任凭他清晨来、夜中去,连着跪了三日。
三天来,在县衙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,都看到白熊跪地。
县中百姓纷纷在议论,县尊是不是要拿白家开刀。
汴京那边的事,传的非常快,永城县中百姓也都听说了,白熊本就是跟那些被捉将起来的奸商们混在一起的。
李相公的侄儿要是动手,当然不会放过白熊。
此前高价卖粮,白熊的确招了不少怨恨。
但后来赶在天子诏令之前降价售粮,人们也都看在眼里。
现在看着他半百的人在寒风中连跪了三天,老百姓心肠软的居多,外面的舆论都对他都有了一点同情。
今天,李元并没有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,终于停下了脚步。低头看了他后脑勺半天,开口问道:“你家还有多少存粮?”
终于等到李元开口,白熊心头一松,身子便摇摇欲坠。
用着最后一份精力,强自保持着心中的镇定,不敢有丝毫隐瞒的老实回答道:“有两万一千余石。”
这个数字让周围的衙役和李元身后的三名幕僚都忍不住一声惊呼,县中的仓储也不过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已。
深藏两万石,白家的确是在囤积居奇。
“都拿出来捐个官!”李元丢下一句后,就转身离开。
穿着一对厚底官靴的脚从眼前移走,白熊浑身的力气消失得一干二斤,一下瘫软的坐在了地上。
一直躲在一边的两个弟弟立刻跑上前来,紧张的问道:“大哥,怎么样了?”
白熊只是点头,兴奋和放松让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:“保住了,保住了。”
捐出两万一千石虽然肉痛,但换算成如今的米价其实也不过是两万多贯而已,白家还负担得起。
用这份钱买下全家的安稳,怎么都是合算的!
要是李元一本奏将上去,说永城县吏白熊‘赋性奸猾,囤积渔利",那被捉进大狱的三十七家粮商之后,就要再多添一个永城白熊,一家老小全都要完蛋。
而见到白熊点头,白虎两人也都软了脚。
几天来他们夜夜都做着噩梦,每次都是从身死族灭的结局中惊醒。现在李元终于松了口,好歹也能睡安稳了一些。
三名幕僚紧追在李元身后,只有柳林皱眉问着:“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奸商。”
李元回头看看三人,柳林和萧山全无讶色。
看来这两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。
自家让白熊跪在这边三天都不加理会,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他无意治罪,否则第一天就可以将其下狱。
只有张津年轻,没有看出来其中的门道。
李元轻笑道:“大鱼小鱼都已经入,有没有虾其实也无所谓了。”
见着张津要争辩,他又接下去说道:“再说前面还没事发的时候,我让他降价他也听命降价了。”
“不管白熊当时转着什么心思,至少没在行动上给我弄鬼作祟!且既然早在诏令出台前,白熊就已经降价售粮,再处置他就有点说不过去,罪名加到他身上也有些勉强。”
从心底来讲,李元其实也是想顺手将白熊一起给扫进去,当初吩咐他降价售粮的时候,也不是没有一份算计在内其中。
但天子下旨清办粮商的时间比预计的迟了几天,这使得遵照李元吩咐、平价贩售米面的白熊‘囤积居奇、至使民变"的罪名就很难成立了。
如果强要将其弄进狱中,用的借口就会显得太勉强。
到时候,这反而就会成为对手反击的一个突破口。
被人以一点攻其余,审理其他粮商的时候,就少不了麻烦了。
现在李元也只能放其一条生路。
李元走进大堂中,接着又道:“也是白熊足够聪明,三天来只是一个人跪着,要是白家的三兄弟一起来跪,我也只有将他们械送大狱了。”
若是连着三人来跪着求饶,其行径就等同于威胁,李元若不拿他们往死里办,那才叫有鬼。
白熊并没有这么做,而是将姿态放到最低。
在县衙中总是以强硬姿态现身的白押司,腰骨如今软起来,也是跟面条一般。
“不过就此放过他也太便宜了。”张津依然耿耿于怀。
“所以大人让他跪了三天。”
萧山道:“如果不是这一跪,大人放过他也会有些议论。”
柳林跟着道:“何况子进已经将他赶出了县衙,又挖了他的根,放过他也就跟放过一条死狗一样,无甚大碍了。”
张津先是一愣,然后一下恍然,接着却又忧心冲冲起来:“就怕他有官身后,就盘剥百姓,将入粟的花销全都赚回来。”
萧山眼睛一翻,笑着反问:“有官身就会有差遣吗?”
张津张口结舌,而柳林也嗬嗬的笑了起来。
大周的官员数目是实缺的数倍之多,有多少官儿一辈子能轮上一个好差遣?
李元让白熊拿了家中所有粮食出来捐官,绝对是一个惩罚!
纳粟捐官,得到官位都很小,也没有晋升的空间,而且还容易被歧视,得差遣极难,一个肥差则更是难上加难,所以很少有人这么做。
正常情况下,都是花钱娶个宗亲回来,从此有官位有靠山,而且当白熊有了官身之后,就不可能再做吏员了。
现在被李元硬逼着买下一个不想要的官身,攒了三十年才在永城县积攒下来的影响力,转头就会化为泡影。
影响力,是威望、权位和人脉的综合。
白熊的声威、地位和人脉关系,都是靠着他在县衙中做了三十年押司而渐渐聚来。
现在职位不存,而且还是因为高价卖粮的缘故,而被知县处罚,他的威望从此不再,地位无存,人脉当然也不可能再保住。
这还不如直接捐出来修桥铺路来得好,至少那还能攒点阴德、聚些人望,为子孙后代留点余荫。
而白熊一去,县衙胥吏中就再无人敢阴私作祟。
本来被白熊压着的吉词等人就算上台来,也都要对李元低眉顺眼,不敢有所依违。
县中上下如臂使指,应付起大灾,李元便又多了一份把握。
“这是在玩火啊!”
张方将邸报一下丢到了几案上,李承处理粮商们的手段,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。
士大夫们没一个能看得上那群攀附着天子,吮吸百姓膏血的裙带官。
他们的死活根本不会放在张方的心上。只是李承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手段,让张方深感不安。
他竟然是在挑拨民意!
在张方看来,李承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头了。
虽然大臣们为国事而上书时,都少不了带上民心、民意,皆作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。
可真要说起将百姓们鼓动起来做事,没有一个会答应。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
这个道理有谁不知?
民众的聚集,对于封建社会统治者来说就代表着危险!!
禁淫祀,禁邪教,推行礼法,宣扬纲常,让治下百姓循规蹈矩,这才是官员们该做的事。
被煽动起来的百姓有多么恐怖,张方很清楚。
李承处置粮商们的手法看似痛快淋漓,可这等煽动的手段如果用错了地方,带来的后果必然不堪设想。
但张方知道,李承已经渡过了这一关。
裹挟民意之后,如今的宰相已经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。
同时在三十七名粮商手中抄没的粮食有一百三十万石之多,而田地、银钱还未统计。
这一大案,算的是开国以来净赚最多的一桩案子。
对于天子、朝堂来说,多了这些粮食,应对起灾情就更多了一份把握。
现在的情况下,甚至连攻击李承都难。
也只有盼着大旱继续下去,才能用天人感应的道理,以及源源不断的流民,将其逐出政事堂。
虽然这也算是靠着民心民意,但煽动和利用是两码事,张方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。
不过粮商们落得如此下场,京城的豪商们恐怕都要起着兔死狐悲之心。
李承此前已经通过均输法和市易法彻底与豪商们对立起来,这一次下手又如此狠辣,试问哪一家豪商不担心日后李承会食髓知味,找借口将他们灭门了。
恐惧心能让人发疯,张方……深悉这一点。
等着吧,李承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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