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天,李元以游玩的名义带着李谦出城。
不过如今乃是万物逢秋悲寂寥,所谓的游玩,自然而然的也就变成了探视民情。
李谦随着李元去了城外的流民营,还看到了指挥流民开凿深井的李重八。
又去了汴河边,见识过了干涸期的汴河,以及护卫河边的长堤。
浅浅的只剩河床中心一段的汴河,让李谦对如今旱情有着最直观的认识。
反倒是再次回到流民营,营中的流民们各个看着气色都不算很差,并不似他在脑中描绘出来的骨瘦如柴的流民形象。
流民们知道他们现在的安定究竟是谁的功劳,在道边对着李元恭敬行礼。
视线从跪拜下来的流民们身上扫过,李谦感叹着扭头对李元笑道:“子进...!你的功劳不小啊!”
“拯危济困,义之所在,也是小弟的分内之事。”
李元正色道:“如果救治不当,可都是我这个亲民官的责任!”
“一县不治,县官有责!”
“一州不治,州官有责...一国不治,那可就是伯父的责任了。”
李谦听了脸色微变:“子进,这是天灾啊!你该不会要说什么天人感应吧!?”
“天变不足畏!我也是从来不信这一套,但灾后的应对却是官府推脱不了的责任。”
李元抬手推了推刚刚夯筑起来的简易窝棚,的确还算结实,赞了负责夯筑的流民两句。
回头继续对李谦道:“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,涂有饿莩而不知发!”
“人死,则曰:‘非我也,岁也。"
是何异於刺人而杀之,曰:‘非我也,兵也。"”
丰收之年,浪费口粮圈养牲畜而不知囤积,大灾之时,路有饿殍而不去发仓救治。
等人死后,却说:“不是我的责任,是年景不好。”
这何异于以刀剑杀人后,推卸责任道:“人不是我杀的,是刀剑杀的。”
孟轲见梁惠王时说得这番话,李谦自然不会记得。
以孟轲的观点,救治百姓本来就是官府的责任,救治不了便是官吏的过错,责任无可推卸。
怪罪到年景上,就跟杀人者怪罪凶器一般,这当然是大错特错,无论去哪里都说不过去。
他点着头道:“不意子进你对先贤之言,已是在身体力行了。”
“小弟可当不起大哥的赞。”
李元半开玩笑的说着:“真的遇到灾情的时候,该推卸责任还是会推卸的,就算是小弟也不会愿意将天灾造成的损失全都架在自己身上。”
“子进说笑了。”
李元为了安顿好流民,救治灾伤,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,李谦这两天都看在了眼里。
要是李元是随意推卸责任的人,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。
躺平就是了,以李元的家世可以任由李元躺平!
其实这里有许多事务应当由毫州来主持,而不是李元这位知县。
“拯危济困,视民如伤,眼前的百姓都是得子进你之力方得安定下来,实是功德无量啊……!”
李元摇摇头,叹气:“只是...小弟不过是安排着一千多流民就已经忙碌如此。等到秋后,怕是成千上万的流民都会渡河南来!”
“到时候,光靠一县之力怎么也忙不过来了。”
“州里……”
李谦只说了一句就自己给否定了,这当然不可能。
毫州治理还来不及,哪有多余精力像李元一般奔忙。
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救灾,流民们绝不可能有着现在如自己所看到的这般平稳生活。
“不知子进你可有什么手段?”
“没有!这要朝堂上下一心,可不是小弟一个人能解决的。”
李元望着汴京城的方向,冷笑着,现在朝中君臣怕是还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救灾上呢。
为了到底如何处置这群与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奸商,皇帝这几天几乎都快忘了如今还在延续的旱灾。
三十七名深陷诏狱的奸商,个个是罪无可恕!
视如今的灾情为赚钱的时机,动摇国本以逞私欲。
大周是他的,他当然不可能坐视这等虫豸。
李承的霹雳手段,皇帝心中也是觉得痛快不已。
但是人抓起来后,麻烦也随之而来。
将三十七人全都杀了当然痛快,但这一干粮商们与自家实在勾连得太紧密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将他们下狱,是以造成民乱为借口,当时无人敢插言。
如今京中安定下来,来求情的便越来越多。甚至连兖王、邕王,都来为其中一名粮商求情,这个面子他怎么也不好不给。
只是放了其中一个,剩下的必然不可能再重责,否则人心难服。
但就此放过更不可能,明着下诏肯定会被打回来,宰相是不可能签署的。
而暗中命令开封府和都察院在会审时松一下手,那就不知道会有几个士大夫点头了。
许多时候,士大夫们对自己的原则,比天子的命令更为看重。
一直到张方的奏章送到眼前,皇帝才惊醒过来,比起已经抄家下狱的粮商一案,如今的灾情,才更要他加以关注。
判京西路的张方,在奏章中说着京西路外已有近十万流民聚集,而京西路的仓储经过了几个月来的散发,已经难以支撑,亟待京中调粮补充。
而且张方的口气很大,一下就要了六十万石。
前任宰相的奏章,直接就能呈到皇帝的案头上。
而皇帝也说过,若是有关河北灾情的奏章,不得耽搁,要直接呈递给他。
当这份奏章送来的时候,皇帝正在经筵上。
两位侍讲正为天子说着‘官不私亲,法不遗爱"的道理。
两人都是舌灿如花,引经据典的将法家的理论,用儒家的道理来包装,说得皇帝连连点头。
只是到了河北急报进来,两个人便不得不停了口。
皇帝接过奏章看了之后,眉头就紧紧的皱了起来:“这时节黄河上广船可不好走啊!朝廷也没有这个钱再运一次了!!”
“两位爱卿,要将六十万石粮食尽快运到京西路,可有什么办法?”
问着,皇帝就将张方的奏章中的要求一起告知了两位侍讲。
一人听了之后,立刻说到:“开封、京西路,相隔三百里,从京城运粮到京西路去,只有陆路可行!”
“可三百里转运,路上损耗不计其数,恐怕也难以救急!依微臣之见,不如将送到汴河边的毫州,让流民南下就食,可以节省下运粮时在路上损耗的大半。”
皇帝摇摇头:“一路南下,恐怕在路上会有许多流民难以支撑。”
“如果是被迫南下,流民、官府无所准备,当然会如此。”
“不过如果有沿途州县提前做好准备,那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。”
“昔日‘河内凶,则移其民于河东,移其粟于河内;河东凶亦然",梁惠王能做,以陛下之仁德如何做不得?”
在侍讲看来,今年的灾情是没救了。
而且张方还是判京西路,有他在,就算送粮过去,河北流民也肯定要南下。
既然河北流民南下的未来无法改变,那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将流民们控制在自己的手中,以防有人乘机为奸。
流民多也好,少也好,不让他们乱起来,那就没有任何问题。
由于此前的成功,朝廷对于控制民意的好处已经食髓知味。
而且来到开封等赈济的流民即便有个十万八万,只要老老实实的待着等大灾过去,天子也不会太担忧!
不将其惨状之间看在眼里,对于身居九重的皇帝来说,百姓...就仅仅是个数字而已!!
皇帝觉得能将流民提前控制住是一件好事,不过仍是摇头:“还是不妥。”
侍讲的盘算太不现实,说是毫州,其实应当就是李元所在地永城县。
而流民一旦到了永城县,其实就离汴京不远了!
皇帝怎么可能答应!
…………
大周的曹皇后自从十九岁入宫,基本上就再也没有出去过。
深居这小小的一方天地,几十年来,她的脚走过的地方也不过宫城之内,还有京中的几处园林而已,但她每天都要活动一下腿脚。
只是今天,曹氏只是绕着宫室走了一圈,越发的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变得不灵便了:“真的老了。”
刚刚坐下来,就听着外面有人通传:“皇后,赵简县主求见。”
曹氏听了,就有些不高兴。
她对于赵简好感不多。
她是皇后,赵简只是先太子之女而已。
曹皇后可不像皇帝,对先太子可没什么好感!
不过既然来了人,也不便不见: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……
皇帝这段时间真的头疼欲裂,这新的一年也就刚开始的两三天轻松一点。
刚刚在经筵中否决了两位侍讲的建议,但张方的奏章还挂在心上,要怎么解决京西路六十万石的粮食缺口又是一个麻烦。
而每天传到自己的求情声,也让皇帝无法得到清净。
皇帝是个仁慈的皇帝。
对这些事情实在有些扛不住了!
不过还好暂时没人直接面求,只是求着皇后,她们大概也清楚,直接求到天子面前,反而没了转圜的余地。
万一皇帝一口否决,金口玉言就会像钉子一样,将要救的人钉死在牢中。
……
皇帝刚回寝殿,就听曹氏说道:“也只有官家来了,这边才算安静一点。”
皇帝愤然道:“都是为了那一干奸人,也不想想败坏了国政,对他们有什么好处。”
“官家打算从重处置?”
皇帝摇摇头,还是沉默的叹了口气。
“官家,妾出身武家,读书不多,但...”
曹氏的话让皇帝侧耳静听:“惯守法度,事无大小,悉数交由外廷议定,这怕才是个好皇帝。”
“这个未免有些……”
皇帝欲言又止,要是真的这么容易,他何必头疼。
曹氏看着夫君,温声说道:“官家仔细想想前汉太宗的庙号因何而来。”
皇帝明白了,恶人让朝臣做,自己来加以宽恕。
只要将其稍加宽纵,就能换来仁恕的名声。
不过这也只是和稀泥的做法,终究上不得大台面。
自己此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,只是不愿意就此放过那一干毁了天家名声的奸商。
但现在看一看,也罢,还是糊弄过去好了。
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,能糊弄过去的办法许多时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。
皇帝转头向曹氏谢道:“多谢皇后,朕知道该如何去做了。”
……
身为宰相,李承却并没有传染上皇帝的苦恼。
对于那一群借着年节入宫谒见天子和两宫的时机,为大狱中的奸商们求情的宗室,李承现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。
民心所向,他不信奸商们还能翻盘。
李承过去可是没少拿宗室勋贵开刀,先是说着‘君子之泽、五世而斩",将天子的远亲全都从宗正寺中除名,只给太祖留下一脉来承宗祧。
后来的均输法、市易法,无不是砍在宗室勋贵们的经济基础上。
由于太宗得登大宝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,大周天子对于宗室的提防一代代都没有松懈过。
不论是将宗室们摒弃于朝政之外,还是刻意将宰相的排位置于亲王之上,无不是借用着士大夫的力量来压制宗室。
多少年下来,如今的宗室都是攀附在皇权之上,有影响力但没实力,才会在得到天子支持的宰相面前根本做不到正面抗衡。
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设法去动摇天子的决心,而不是能够像文臣一般强硬起来能逼得皇帝改弦更张。
要求情的尽管去求情好了,但如果天子想要将他们轻轻放过,李承绝对不会允许!
抄没来的百万石粮食难道还能还回去?!
要是向着天下亿万兆民承认朝廷这一次做错了,奸商们日后尽管可以囤积居奇好了,反正朝廷不会因此降罪的!
这完全是个笑话,年前因为粮价高涨而引发的市面萧条,其所带来的民怨尚未消散。
若是将三十七名奸商轻轻放过,京城百姓们的怨气就会聚集到天家身上。
更别说囤积居奇的行为如果不受的惩治,将会给日后带来多少恶劣影响!
作为大周副宰相,有着三十年官场经验的李承,地方上的情况他比天子了解得还要深入,从地方官员奏章看到的东西,也要比连汴京城都没出过几次的天子多上许多。
京师乃天下之中,汴京城的物价波动,理所当然的会影响到地方上的物价。
当京城中物价一倍两倍向上翻到时候,京西、乃至两淮等地,物价也都是跟着向上急涨,而当奸商们锒铛入狱,中原各路的物价却又同样的在短时间内应声而落。
现如今,地方上的商人们都盯着这一桩案子。
如果不能给予足够的处罚,他们必然又会兴风作浪。尤
其是如今的灾情一步步的加重,商人们的得意必定会让百姓受尽盘剥。
这一点,是李承绝对无法容忍的!!
既然做了宰相,那李承就要做好!
心中有了定见,今日不当值的李承就很平静的坐在书房中,一切就要看皇帝如何决断,然后才能决定自己要该怎么去做。
李承想着想着就入了神...
……
这些日子,永城县中并无大事。
也就是京城的一些消息,让永城县的百姓们竖起了耳朵来打听。
如今市面上的物价降低,乡民们花钱的想法也随之大增。
手中的余财除了留一部分用来购买粮食之外,也拿出了许多来置办新衣。
流民中的精壮在李元的安排下,于县中几处被李重八点出水脉的地方打井,他们的卖力,也换来了还算丰厚的报酬,除去了日常开销,给家人换身新衣却也足够,绝大多数流民还是舍得花这份钱。
至于李元本人,这十几天来,也是收到了不少好消息,主要就是水井的开凿。
自从第一口深井出水之后,日前李元一口气就铺开了三处。
现在其中有一处已经见水,尽管依然不是自流井,但在大旱之年,能见到水就是一桩喜事。
故此听到深井出水的消息后,有不少乡绅跑去喝了井水,继而转头就联名向李元情愿,要在村中也开凿几眼深井。
一口好井对于农民的意义无需赘言,跟田地一般都是能留给子孙的财富。
旱年两村争水闹出人命来的案子,李元能在县衙架阁库中找出一摞子出来!
这还是在许多人命案没有报官的情况下留下来的。
就在汴河边上的永城县,对于苦于旱涝二事的百姓们来说,一口据说能常年出水、且不受灾异影响的水井,怎么可能不受重视?
更别说深井的井水甘甜清澈,在冬天舀起来时还带着地气的余温,不是那些只有一丈两丈,最多也就三五丈的浅水井可比。
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,一口好井让人看到了希望,现在许多村子都要开凿深井。李元也就趁机将一干流民分派过去指点他们。
由李重八点下位置,然后由几名流民带着一干村中的健壮动手开凿。
流民们指点如何凿井,当然不会免费,负责食宿的同时,理所当然的也要给些工钱。
这一下子,就给县中省了不少开销。
李元现在都在盼着深井开凿的名气,能早一点传播到外县去。
如此一来,肯定有饱受大旱之苦的外县的乡绅或者是官员来引进这份技术。
到时候将学到技术的流民们都派出去,自己这边也可以轻松一点了,有了正经的工作之后,流民当然也就不再是流民了。
而此前李元为了能不用人力而提取深井井水,以用来灌溉田地,在县衙外的八字墙上挂出了五十贯的悬赏。
利用畜力的提水机械,张榜之后就立刻得到解决,根本没有耗费时间,竟然有七八个人来争抢这份酬劳。
李元让他们各自去做出个样品之后,就将他们打发了。
等到样品验证有效后,再让成功之人均分悬赏。
而利用风力...前两天,也有人过来揭榜,声称知道如何打造风车来汲水。
只是当李元细细询问过之后,来揭榜的那一位却被戳破了谎言。
他仅仅是曾经见过用来磨面风的风磨,只能画出外面的样子,并不知道风车的具体结构。
来揭榜却不过是打着蒙混过关的想法,想着趁机捞上一笔。
但只要知道在这个时代,已然出现以风为动力的机器,对于李元来说就已经足够了。
他可是李家子,有着一个做着宰相的伯父!
所以对于带来消息的这一位骗子,李元判了他十五臀杖作为欺骗的惩罚,另外给了五贯作为消息的奖励。
在明确了这个时代有着风车实物之后,李元就打算传信汴京,看看京中的大匠们有没有打造风车的手段。
以他见识过的大周工匠们的能力,只要给出原理和要求,多半就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。
李谦已经在永城这边住了快十天,每天给李元拉着在永城县中四处跑,虽然累着,但心情却还不错,学到了很多东西。
只是宿州还在等着,他总不能一直待在永城县。
昨日李谦向李元辞行,今天李元就带着几名幕僚出城来送他回京。
没有临别的诗句,只有几杯水酒,还有李元请他拿回去的礼物。
一路回到县中,经过看不出正在受到旱灾侵袭的市面,看着行走在街巷中人们脸上的笑容,李元的心中充满了成就感,这是他精心治理的结果。
他现在只盼望到了一两个月之后,永城县百姓们的脸上还能有着如今的这份笑容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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